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夕陽殘照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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夕陽殘照

刁德一和柳石先後進來。柳石叫道:“狼哥!”

瘦狼盯他一眼:“柳娃,還在搞科學種田哪?”

柳石臉紅一下,岔開說:“嗨,三旋遭農民捆起來了!”把情況說了一遍。

鷺鷥腿聽了,便伸手從瘦狼衣兜裏掏一疊錢出來,數了三十五元,遞給柳石:“三旋娃娃老實,有義氣,你去取人!”

柳石剛要接,小刁過來連手帶錢推回去:“不行!拿錢取人,三旋就成了白挨他整,便宜了狗日的!”

瘦狼遂把紙牌一扔,站起來橫披著衣服,臉上白麻子一顆一顆發亮,慍怒地說:“三旋可憐,老子去救他!”

眾人不敢怠慢,都紛紛站起。

鷺鷥腿冷靜地一笑,勸道:“狼哥,這幾天的農民比不得過去,已經武裝起來了!農民戰爭的汪洋大海,水深得很!”

瘦狼問:“那你說咋辦?”

鷺鷥腿:“只有采取偷。”

眾皆哄笑。夜壺道:“嘻嘻,偷?偷人哪?光天化日底下,你莫非去把那些守的人,看熱鬧的人,先一個個蒙眼睛?”

又有人笑道:“何消!腿哥有孫猴子的本領,拔根毫毛嚼碎了,‘呸’一聲,變做瞌睡蟲兒,鉆進那些人的鼻孔裏面,馬上扯鼾!”

鷺鷥腿不理大家的說笑,側臉和柳石說了幾句話,聽柳石說公社只有個信用社的姓金的在守攤子,他便哈哈笑道:“行了!我們去看一趟。”

原來這姓金的就是宛丘賣郵票的金小娃。說來也巧,自從金老頭聽了鷺鷥腿的話,將屋後的樹子換了個栽法之後,不到半年,金小娃就調去縣上學習,然後分到了清廟信用社,因此他父子倆對鷺鷥腿特別親熱。

三旋所縛椅子後面幾尺遠,就是信用社的玻璃窗。他聽見腦後有聲音:“三旋,三旋,你莫動,莫車腦殼!我是柳娃,你聽見了,咳一聲嗽。”

“啊扯!”三旋響亮地咳了一聲,像打噴嚏。

“我們在廁所救你,你快說要解手!”

三旋依計,被押到了後院廁所。

押的人問:“屙屎屙尿?”

“屙屎!”那人便替他松褲帶。

三旋心裏想:“日你媽,我如果說屙尿,你就幫我掏j兒呀?”說道:“哥兒,你把手解開,我自己來嘛。”

“解開個,你好跑呀?”邊說把他褲子一扯,褪出屁股:“屙!”

“那,揩屁股咋辦?”

“揩的屁股!”

“你挨!你媽屙屎才不揩屁股!”

“嗬,你龜兒還敢罵人,老子舀瓢屎餵你!”

三旋嚇黃了臉,忙求饒說:“哥兒,我我我錯了,我不罵了。”

他果真解起大便來,撲地拉出一攤稀。押的人趕快掩著鼻子走了出去,在外頭叫:“屙快點!”

三旋低聲嘟囔:“你媽屙快點,雷都不打屙屎人!”

廁所的後墻不足一人高,墻頭與瓦檐之間又有一米的間隔,墻外是田野。鷺鷥腿和小刁已在墻外縫隙窺望,他倆早將在田溝掏泥鰍的幾個光屁股娃兒哄走了,近處無人。

小刁便動手翻墻,誰知這土墻夯得不牢實,手一扳,土“刷刷”掉下來,“撲通撲通”落進外面水溝裏。

押送者搶將入來,喝道:“哪個在外面?”

三旋咕嚕道:“雞P的人!剛才一只大貓子蹦上來,嘴裏銜個大耗子,一蹦,又躥出去了。”

果然沒揩成屁股,忍氣吞聲又被押回前院。

瘦狼等也結束了堵博,到大院門口探看。

這時水秀正攛掇了幾個共大幹部來替三旋說情。隊長氣憤地說:“狗日的不光賣瘟豬,還打人!”指著臉上故意留起的鼻血給幹部們看。

幹部們說:“他不是也挨了你們的打?算抵銷了吧!”

隊長說:“那你們出豬錢我就放他。”

旁邊社員幫著說:“你們幾個人湊,一個人最多出十塊錢。”

幹部們彼此看看,感到愛莫能助,只好搖頭嘆息而去。低聲議論說:“這些農二哥真du!”

“唉,知哥也太不像話了!”

水秀不敢靠攏,只能在遠處幹著急。

這裏鷺鷥腿對瘦狼說剛才的行動失敗了,但現在柳石和小刁都藏在信用社屋裏,只要把院子裏眾人的註意力調開就行了。

但是農民們看見瘦狼這群人來了,更加強了戒備,要施行調虎離山計談何容易。

可巧隊長弟弟火急燎燎地跑來了,說:“哥!字庫那邊鬧兇了,你快點去呀!”

原來隊長的爹也是盲人,正在字庫靜坐。隊長為難說:“我這裏有事,走不脫呀!”

“那你派些人去嘛!”

隊長猶豫地掃了瘦狼等人一眼。

鷺鷥腿說:“狼哥,那邊看熱鬧去!”

一夥人搖頭晃肩地往字庫去了,圍觀的人也紛紛掉頭。隊長遂將手下人分了一半去守字庫。

紅魏兵先對盲人們念了半小時語錄,隨後又唱了一刻鐘革命歌曲。盲人中有許多今天才初次聽到“造返有理”、“破四舊”這些新鮮詞兒,不知何意,他們不是無動於衷,就是面帶憎恨。

紅魏兵又呼喊幾分鐘口號。呼畢,突然蜂擁而上,將盲人們拖拖拉拉,推推搡搡。旁邊這群作盲人後盾的農民一個個捋袖扼腕,叫喊咒罵,卻被剛才語錄的內容震懾住,不大敢上前參戰。

眾盲人捶胸頓足地悲號起來,一些人竟用頭去撞字庫石壁。《銀鋤》知青呼著“要文鬥,不要武鬥”的口號上前勸阻,於是農民們也沖上來,和紅魏兵發生撕扯。

紅魏兵們就顯得有些驚慌失措,因見幾個老年盲人已撞得頭破血流,怕出人命案,幾個頭頭忙帶隊撤退丈餘。他們一個個氣喘籲籲,已經列不成陣勢了,將要打退堂鼓。

忽然從看熱鬧的人群後面拋出兩根繩狀之物,在空中彎曲扭動,有人驚呼“蛇!”

這兩條花蛇墜入人群中,引起一片聲的尖叫。先後觸到這冷血動物的幾個盲人幾乎嚇暈過去。

圍觀者的驚呼和盲人群內尖銳的慘叫聲,刺激驅趕盲人們連滾帶爬逃離了字庫。

瘦狼大吼一聲率先沖進人推,對《銀鋤》知青一頓亂拳。他的手下也持扁擔、鋼釬怪叫著殺入,烏噓吶喊,棒起棒落,不少《銀鋤》知青和農民被打翻在地,倒在了血泊中。

公社大院的人聽見字庫方向殺聲陣起,隊長急忙率眾趕去,只留下二人守著三旋。這二人看見柳石和小刁從信用社窗口跳出,馬上逃之夭夭。

三旋這半天受盡折騰,解索子後竟嗚嗚哭了起來。二人忙扶他到後街一知青組上去將息。

陳聞道和袁生智也跑到字庫來了。陳聞道純粹是看熱鬧。袁生智的表現卻與他人迥異,他上前去勸盲人撤離,紅魏兵拖盲人時,他也趕快幫著拖。

但是後來看見盲人們並未撤離到安全區,有的甚至還想沖回字庫去,他又想阻止紅魏兵點炸藥,並且聲嘶力竭地警告想沖過來的盲人。這時候炸藥已經點燃了。

楊靈和單愛鵑回來路上,忽聽“轟”一聲巨響,像驚雷在半空炸裂,連地面都震動了,樹木簌簌抖了一陣,殘葉紛紛落下。單愛鵑忙將楊靈的胳膊緊緊抓著,兩人定了定神,才又往前走。

他倆走攏字庫,看見這座石塔只剩下半截軀體頹立在夕陽殘照之中,兩個盲人倒在血泊裏。家屬已往區上告狀喊冤去了。

這裏仍有些盲人在嚶嚶啜泣。他們或俯首倚著石壁,或匍匐在地上,或坐在斷石上仰望著蒼天。

臉孔有的黢黑,有的蠟黃,有的灰白,都十分醜陋,像一張張死人臉。附近有張稍帶生氣的臉,是袁生智,神態十分冷峻。

北風吹入字庫殘骸的空竅中,發出嗚嗚的異響,混合著盲人們的抽噎聲,令人毛骨悚然。

單愛鵑拉著楊靈的手想趕快走過去,楊靈卻站著不動。他往那堆破爛磚石上凝視了一會,走過去抱起一塊沾著血汙的青磚,磚上刻有圖形,圓圈中一只三只腳的鳥。

此時看熱鬧的人基本走光了,但陳聞道因見袁生智沒走,他也就一直在附近站著,在等楊靈。

陳聞道走了過來,因有單愛鵑在,不好發脾氣怪楊靈回來遲了,只解釋了幾句這裏發生的事情,接著又說了化肥的事,得馬上跟袁生智去“探路”。

楊靈聽了頗為高興,馬上去招呼袁生智。又把肩上一個大包裹交給陳聞道,並指著腳邊這塊青磚,說聽子羽講這是塊漢磚,刻的是日中三腳烏,要陳聞道給子羽抱去。

陳聞道無奈,只好摟在懷裏,要走。單愛鵑卻對楊靈道:“咦,陳哥哪拿得下這麽多東西,還有一大堆秤桿扁擔。你送我們到船邊吧!”楊靈點頭。

到河邊日已擦山,渡口空無一人。船單為他們撐過來。船老板淘氣,偏停在跳蹬的下邊一點,需要踩幾步水才能上船。陳聞道抱漢磚先跨了上去。

單愛鵑因穿著鞋襪,況河水又冷得剌骨,遂向船家笑道:“哎呀,你行行好嘛,撐攏來點!”

這船家同知妹打趣慣了,說:“船擱住撐不動嘍,他背你嘛!”

單愛鵑把搭在胸前的辮子甩向身後說:“哼,你才會背,來背呀!”

艄公說:“我老頭兒背你不安逸喲,骨頭摁得你痛!”

單愛鵑說:“安逸呀,就要你背,快下來呀!”

艄公瞅著楊靈說:“哈哈,有人不安逸嘛,我不敢背,不敢背!”

艄公說笑夠了,才悠悠地用篙竿撐船,誰知船底真的擱住了,靠不攏。

楊靈遂將懷中所抱秤桿等物放到船上,倒回說:“我背你!”彎腰柱膝。

單愛鵑嘴撅著正要脫鞋,不由燦然一笑,趕快伏了上去。

船撐向河心,單愛鵑眼角嵌著兩滴熱淚。她目送楊靈的背影,希望他會回頭再看船上一眼,那就會有更多的熱淚湧出來。

後來船靠了岸,兩滴淚仍爬在眼角上,已經冷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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